穿越冷冻冲突带 :从“德左”到乌克兰 | 欧洲来信
2019年,我从摩尔多瓦出发,穿越“德左”地区,前往乌克兰的敖德萨。
“德左”,就像是被苏联遗弃在摩尔多瓦与乌克兰之间的弃儿,成为了世界地图上不存在的“国家”、国际关系术语形容的“冷冻冲突”地区,是世界上最大的苏维埃露天博物馆。
2022年3月1日,在电视直播的白俄罗斯安全会议上,总统卢卡申科展示了一张看起来像是作战计划的地图,显示俄军的进攻方向:从敖德萨到“德左”的陆桥将被打通。一旦成功,乌克兰西南部和摩尔多瓦东部地区就再次成了“大德左”,或是“克里米亚2.0”。
文 赋格
跌出世界地图
2000年,侦探小说家劳伦斯·布洛克在发表《每个人都死了》之后但还没写出《死亡的渴望》之前,参加了一个东欧四国旅游团,乘大巴从白俄罗斯南下乌克兰,然后西去摩尔多瓦,行程结束在罗马尼亚。导游告诉团员们,从乌克兰的敖德萨到下一站摩尔多瓦首都基希讷乌有两种走法,一种是途经摩尔多瓦第二大城市蒂拉斯波尔,距离短,但麻烦的是蒂拉斯波尔并不认为自己属于摩尔多瓦,而是属于一个事实独立的小国“德涅斯特河沿岸摩尔达维亚共和国”,因此要多经历一次出入境。另一种走法是从旁边绕开这个地区进入摩尔多瓦,多走冤枉路,但可减少过境的麻烦。
那位导游没想到,布洛克的团友们全是热衷于收集国家的“集邮爱好者”,听说能多去一个国家,一致要求按A计划走。
2019年秋天,我得到一个去乌克兰采访的机会,行程刚好跟劳伦斯·布洛克反向,是从基希讷乌去敖德萨。近二十年后,“德涅斯特河沿岸”依然是那个夹在摩尔多瓦和乌克兰中间不被外界承认的奇葩国家。我和布洛克他们一样按捺不住对它的好奇,决定取道蒂拉斯波尔,走进这个灰色地带、国中之国。
离开基希讷乌前,抽空看了一眼摩尔多瓦国家历史博物馆。有关苏联时期历史的展板题为“来自古拉格的证词”,清楚表明了摩尔多瓦对那个时期的态度。摩尔多瓦曾是苏联的第15个加盟共和国“摩尔达维亚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1990年宣布脱离苏联。另一个展区,一幅黑白照片上一位年轻军人的面容引起我注意,解说文字写道:
“A·波波维奇,1962年生,1992年6月20日卒,生前职业为法官,死于德涅斯特河畔提基纳的武装冲突。”
在1992这个时间节点,以德涅斯特河为界,东部(左岸)俄语地区与西部摩尔多瓦语地区之间持续两年的冲突演变成内战,最终在俄罗斯军队干预下停火,造成亲俄的左岸地区单方面从亲罗马尼亚的摩尔多瓦共和国分离出去独立“建国”的既成事实。左岸那块不到20公里宽、400公里长的狭长地带——“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国”(又称“德左”),像被苏联遗弃在摩尔多瓦与乌克兰之间的弃儿,成为了世界地图上不存在的“国家”、国际关系术语形容的“冷冻冲突”地区(Frozen conflict zone)。
从激战到“冷冻”,“德左”脱离摩尔多瓦的代价是东西两岸各有数百个A·波波维奇那样的年轻生命不幸陨落。提基纳,我记下了波波维奇阵亡地点的名字,在地图上查到它的位置,恰在德涅斯特河岸边,我想去那里看看。
摩尔多瓦R2国道从首都向东南偏东延伸,一个多小时后小巴到达“德左”边境,乘客下车查验证件。尽管我走过多次国与国之间的陆地边境口岸,但每到这种关卡还是难免紧张。这个口岸过去常有官员索要所谓的“签证费”、“罚款”的传说,有时可用香烟、伏特加酒抵数。我的过关体验却异常顺畅,边检官往我的护照里夹了张俄、英文对照入境卡,显示我被允许在“德左”停留六天,“入境事由”写着“私人”。仅仅几个月前,外国人进入“德左”还只被允许停留72小时,逾期必须申请延长。现在连入境费都取消了,入境后也不再需要向公安报到登记,似乎表明边境两边关系在缓和中。
我经常觉得,对一个国家的认知一半是得自出入境体验。两天前从威尼斯飞到基希讷乌,边检官看了一眼我的申根签证,二话不说便在护照上盖了戳,准予放行。摩尔多瓦的入境章,设计跟申根国的几乎一样,形状、大小、墨色都亦步亦趋,说明这个国家已在“准申根国”预备役名单上,只不过盖章这件事本身暴露出摩尔多瓦还不是申根国这一事实,因为在申根国之间旅行是不用过边检的。
“冷冻冲突”争议地区于我并不陌生。以前到过巴控克什米尔、印控克什米尔、科索沃、北塞浦路斯、朝鲜等,“德左”与北塞类似,从南塞走陆路进入北塞手续很简单,护照里夹一页另纸签证,不盖入境章。当然,“签证”一词不准确,“德左”和北塞这样的事实独立国家由于不被世界承认,也就不存在颁发入境签证的使领馆,不存在签证这种东西。朝鲜和克什米尔的“冷冻边界”要严酷得多,封锁得像铁桶一般,从南边或北边趋近三八线“非军事区”,唯一可达的地方是板门店,我去过签署朝鲜战争停战协定的那座房子,北边来游客时南边的人不准进入,南边有游客时北边的进不去,互相隔绝。
趁等待过关的空档,瞄了一眼哨卡旁的入境告示,四种文字对照,前三种都是西里尔文字,我猜它们分别是俄语、摩尔多瓦语和乌克兰语。第四种是我读得懂的英语。耐人寻味的是,摩尔多瓦脱离苏联前就立法规定摩尔多瓦语(即罗马尼亚语)为唯一官方语言,同时停止使用西里尔字母,改用和罗马尼亚一样的拉丁字母,“德左”却固执地用西里尔字母书写摩尔多瓦语,让我在未正式入境前已读出了这个“国家”的某种取向。
再看英文通告具体内容,罗列了入境可持的各种合法证件,有一种竟然是“USSR passport”——苏联护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看见旁边俄文对照版写着“CCCP”才确定,哦,21世纪了,“德左”依然承认苏联护照!
一些媒体文章说“德左”这个被欧洲遗忘的角落至今自愿停留在苏维埃时期,看来是真的。这条告示表明,起码有一部分“德左”人还保留着苏联护照作为身份证件(可想而知他们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并且官方承认它的合法性。我多少明白了“德左”为什么会站到摩尔多瓦共和国的对立面。
边境口岸所在的小镇正是波波维奇丧生的地方提基纳。手机地图上,摩尔多瓦语地名“提基纳”已经自动切换成俄文地名“宾杰里”。我意识到提基纳/宾杰里实际位于德涅斯特河西岸,就是说,“德左”的范围不只包括左岸,还包括右岸的一小块“非军事区”。
天擦黑时,小巴再次发动,很快开过德涅斯特河大桥进入真正的左岸。十分钟后,到达“德左”首都蒂拉斯波尔。
死于1992德左“独立战争”:摩尔多瓦国家历史博物馆里的阵亡烈士A·波波维奇照片。摄/赋格
摩尔多瓦共和国与德左边界线上的宾杰里口岸。摄/赋格
蒂拉斯波尔火车站,开往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列车已停运。摄/赋格
“我爱蒂拉斯波尔”。摄/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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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维埃时间胶囊
来“德左”的人无不期待一次“时间旅行”,集齐旅游指南书上概括的“德左”要素:“苏联符号、贬值的卢布、不被承认的国家、廉价白兰地以及花少量钱就能畅游世界上最大的苏维埃露天博物馆。”
蒂拉斯波尔不会让人失望,以上种种很快都会自动出现。早上醒来,见旅馆房间里挂了一面镰刀斧头旗,另有至少三个列宁的形象:门口招贴画上一个,桌上和窗台边有一大一小两个胸像。出门第一件事是换钱,把用剩的摩尔多瓦列伊换成“德涅斯特河沿岸卢布”,1792年创建蒂拉斯波尔的俄国大元帅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苏沃洛夫在1卢布、5卢布和10卢布纸币上望向左边,仿佛那是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方向。对照手中十年前出版的过期旅游指南,美元兑“德左”卢布汇率已从当年的8.3涨到16.3,列伊兑卢布汇率从0.63涨到0.9,卢布的确贬值了。与之对应,“德左”人口在十年里流失了四分之一。
从表面看,蒂拉斯波尔比我在西伯利亚见到的大多数城市要光鲜一些,并不像个执意停留在苏联时代的地方。但街道名字让我收回这个判断。东西走向的街道名有:卡尔·马克思、卡尔·李卜克内西、苏维埃、罗莎·罗森堡、高尔基、五月一日,南北走向的有列宁、加加林、共产主义、三月八日和我不认识的几个“洛夫”、“斯基”、“申科”,估计是苏联名人。我住的旅馆靠近列宁街与十月二十五日大街交叉口,不知道十月二十五日是什么典故,我向旅馆主人德米特里请教。他一听就笑了:“你一个中国人居然不晓得?十月革命呀!”
这是我在“德左”的两天里唯一一次听到当地人的笑声。刚到蒂拉斯波尔那天晚上,在主干街十月二十五日大街上走着,影剧院方向传来音乐声,原来在办露天交响音乐会,影剧院广场两层平台聚满了人。前苏联古典音乐的曲库自成一体,一半以上曲目我认不出,听了五六首曲子,只认出来普罗科菲耶夫的芭蕾舞配曲《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骑士之舞”、德沃夏克的《狂欢节序曲》和一首想不起是谁作的探戈舞曲。
我发现这是一个观察“德左”人的好机会。音乐欢闹,听众却异常安静,除了曲终鼓掌,没有肢体动作,没有兴奋的表情,我这个混进人群的亚洲面孔也没有引起他们的好奇。“德左”人给我的感觉是他们比俄国人还要不苟言笑,像朝鲜人。国家身份的边缘化对国民性格的塑造有何影响,我没有研究,不过我相信,地缘政治对一个“冷冻冲突”地区一定无比重要。“德左”的不幸也许就在于它跟“俄国老妈”没有共同边界,中间还隔着一个乌克兰。与其说它“跌出”了世界地图,不如说它被迫陷在摩尔多瓦和乌克兰的夹缝里动弹不得,陷在一个消逝的时代、一个已解体的超级大国的想象中不能自拔。如果它在地理位置上能像乌克兰的顿巴斯那样紧邻俄罗斯,这个“国家”的命运一定会被重写。它也不可能像加里宁格勒一样成为真正的俄罗斯飞地,因为没有出海口,没有加里宁格勒引以为傲的波罗的海海岸线。“德左”因此成了苏联的遗孤、时代的弃儿。对毫无心理负担的游客来说,这种幽闭隔绝的特性反倒构成一种吸引力,类似朝鲜,但对生活在其中的平民来说,那种“无国籍”的身世之感恐怕只会加深他们内心的迷茫和失落。
我在离开“德左”后才看到瑞典导演安娜·埃博恩的纪录片《德涅斯特河沿岸》,她使用16毫米胶片、手摇摄影机拍摄,营造出1980年代的影像质感,镜头聚焦六个青春期少年的生存状态,平静的河流、乡村风景和破败的苏维埃建筑构成人物的空间背景。我意识到这些孩子都是“德左”从摩尔多瓦分离后出生和成长的“零零后”,萌发在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的青春,像自顾自开放、凋落的野花,让人觉得忧伤又迷人。有的年轻人终将摆脱环境束缚去到更大的世界,像六人里唯一的女孩塔妮娅那样,也有的人终其一生困在有形无形的边界中,就像“德左”本身。患有语言和视力障碍的男孩托利亚对塔妮娅说:“你真的要走了……下次再见到我,我应该不在人世了。”这个段落太过真实,像故事片的情节,不像纪录片的。
游客看见的“德左”,呈现另一种叙事。它更宏大,但并不简单,包含多个层面。首先是“世界最大的苏维埃露天博物馆”,十月二十五日大街就是核心展区: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苏维埃之家”(相当于市政厅),塔尖有苏式五角星,一尊表情严肃的列宁胸像无疑是苏联遗迹;“最高苏维埃”(相当于国会)前也有一座列宁像,披风向后飘起,凝固在半空,像蝙蝠侠的战袍;隔着马路,河边停着一辆苏制T-34旧坦克,地上燃烧着苏联式的无名烈士墓长明火。在这里,国家叙事已进入另一层面,同样紧扣苏联认同,但添加了新的内容:墙边的阿富汗战争阵亡烈士纪念碑连接着苏联末期,而另一组镌有黑底头像的烈士墓讲述的是另一场战争,死亡日期齐刷刷地写着1992年3月3日。后面这场“独立战争”构成了“国家”主权叙事的重要素材,这种叙事总是建立在划清“敌我”阵营的基础上,“德左”的“我方”是已经抽象模糊的“苏联”和至今在边界线内驻扎“维和部队”的俄罗斯,“敌方”是摩尔多瓦共和国、罗马尼亚、西方和北约。
离开“德左”去乌克兰前,我冲进离车站最近的谢里夫超市,把剩下的卢布换成乌克兰格里夫纳。“德左”卢布离境后就变成无法兑换、一钱不值的废纸。“谢里夫”是一家巨头公司,由前苏联特种部队成员创建,业务横扫超市、加油站、五星级酒店、体育馆、电信、出版、酒业等领域,还拥有一支足球俱乐部,叫“谢里夫蒂拉斯波尔”。垄断寡头经济的存在是“德左”充满反讽的又一层面。我到过“德左”两年后,谢里夫球队首次晋身欧联分组赛,竟以2-1的比分在马德里伯纳乌客场斩落皇马,让全世界球迷一夜之间听说了“德涅斯特河沿岸”这个世界地图上不存在的“国家”。当然,这是后话。
2022北京冬奥会后,乌克兰战事爆发,“德左”再度进入国际视野。这一次,世人关注的焦点落在“德左”俄国驻军和弹药库的动向。这也是后话了。
因为德左卢布在德左以外无法兑换,蒂拉斯波尔有很多货币兑换点。
德左卢布。摄/赋格
德涅斯特河如今是摩尔多瓦共和国与德左之间的“界河”,一国之内的“国境线”。河对岸的半岛也属于德左,有一片可供首都市民休闲的沙滩。
“蒂拉斯波尔”原是希腊语,意为蒂拉斯河上的波利斯(城市),希罗多德、普林尼、斯特拉波、吉本的著作中都提到过这条河,它在斯拉夫语言里称作德涅斯特河。
德涅斯特河畔,晒太阳打扑克的德左人。俄罗斯虽然不承认德左为独立国家,但至今为退休的德左人提供养老金。
.纪录片《德涅斯特河岸》剧照,德左男孩托利亚。
蒂拉斯波尔建城者俄罗斯大元帅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苏沃洛夫像。
十月二十五日大街旁的苏联坦克。
“独立战争”烈士墓和长明火。
阿富汗战争和德左“独立战争”阵亡烈士纪念碑。
蒂拉斯波尔街头的苏联符号:军事家伏龙芝。
最高苏维埃大楼和飞翔的列宁像。
苏维埃之家,相当于蒂拉斯波尔市政厅。
共和国宫,墙面还保留着苏联时期的浮雕。
德左地区在过去四十年里人口流失了一半。
十月二十五日大街和列宁街交叉口的邮政大楼。
德左很常见俄罗斯产的格瓦斯和其他产品。
蒂拉斯波尔影剧院。
影剧院广场上的露天交响音乐会。摄/赋格
德左的“国徽”里保留着苏联时期的镰刀斧头符号。
苏联名人依然被德左人铭记着。
德左和前苏联其他国家(包括俄罗斯)的一大区别是,苏联时期的雕像大都被保留下来,没有拆毁。
公园里的宠物秀。
德左人家,内部陈设还是上个世纪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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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米亚2.0?
出“德左”,没有盖出境章,护照不留痕迹,仿佛从没到过这个“国家”一样。“德左”和乌克兰交界处是一大片无人地带,沼泽连绵,天宽地阔,公路穿过一排白色木栅,大概率是国境线。
乌克兰边检官往我护照上盖下入境章,口岸名称“库丘尔甘”非常清晰。入境章的设计跟申根国或准申根国的不一样,让我觉得乌克兰离入欧还很遥远。此行最诡异的一点是,因为穿越“冷冻冲突”地区,护照上有摩尔多瓦入境章却没有摩尔多瓦出境章。2000年,劳伦斯·布洛克从反方向去蒂拉斯波尔、基希讷乌,是否没有机会盖摩尔多瓦入境章,只有出境章?
不知为什么,进入乌克兰,有轻舒一口气的感觉。或许,那个代表真实国家主权的入境章让我安心。我并非不知道,经历了2014年革命和随后俄罗斯对克里米亚半岛的吞并、东部顿巴斯地区分裂战争,这个60万平方公里的东欧大国正处在动荡不定的十字路口,但另一方面,2014也是一个分水岭,经过几年沉淀,分裂的民意在弥合,2019年泽连斯基总统以70%支持率当选,许多以俄语为第一语言的乌克兰人已认定为亲乌派而不是亲俄分子。
以乌克兰最大的港口敖德萨为例,这是个通行俄语的城市,2004年基辅发生“橙色革命”时敖德萨人平静得出奇,他们对首都的风云变幻不太关注。2014年,亲俄派武装分子以为能轻易地在这个说俄语的城市复制顿巴斯式分离事件,却遭到3000名合法持有猎枪的敖德萨民兵的致命打击,交战双方使用的语言都是俄语。
有关敖德萨,我还知道些什么?2013年到2019年,我去过近二十个中东欧和巴尔干国家,每到一个陌生国家都会做个小游戏,列一份我知道的该国人名,然后朋友圈里的博学之士会帮我补充。乌克兰是最后一个国家:康定斯基,巴别尔,舍甫琴科,果戈里,布尔加科夫,康拉德,阿赫玛托娃,策兰,格罗斯曼,爱伦堡,索尔仁尼琴,列宾,李森科,吉列尔斯,里希特,奥伊斯特拉赫,艾尔曼,米尔斯坦,霍洛维茨,斯特恩,尤里·巴什梅特,维塔斯,米拉·乔沃维奇,邦达尔丘克,帕拉杰诺夫,柳德米拉·古尔琴柯,托洛茨基,赫鲁晓夫,契尔年科,勃列日涅夫,季莫申科,尤先科,亚努科维奇等等。中东欧国家大多是英国记者安娜·里德形容的“边地”,波兰、立陶宛和乌克兰尤甚。
去摩尔多瓦之前,我在威尼斯电影节看的竞赛片《涂污之鸟》也触及到这块大平原上种族、民族、语言和意识形态的错综复杂,以及极端残酷的二十世纪历史。敖德萨战前居民44%是犹太人,比例惊人,那么乌克兰籍的大音乐家多数是犹太人、敖德萨人,也就不足为奇了。其中不少加入了美籍。小提琴家斯特恩有句名言概括冷战时期美苏文化交流无非是“我们(指美国)把这儿原籍敖德萨的犹太人派去苏联,而苏联也把他们那边的敖德萨犹太人派来美国”。
如果时间倒流,回到二战中的1941~1944年,从库丘尔甘到敖德萨的70多公里路途可以说始终没有走出“德涅斯特河沿岸”。这个名词在当年代表的范围远超今天的“德左”,德涅斯特河以东、南布格河以西的乌克兰都属于广义上的“德左”,面积相当于又一个摩尔多瓦。1941年苏联红军撤退后,亲纳粹的罗马尼亚占领了“大德左”,首府就设在黑海边的敖德萨。
对曾经占市民总人口44%的犹太族群来说,1941年是自1794年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创建敖德萨以来这个城市历史上的至暗时刻。诗人伊利亚·卡明斯基的散文诗《寻找失落的敖德萨》里频频出现1941这个关键年份:
“1941,敖德萨变成一个清空犹太人的城市”
“‘那是1941’,爸爸的嘴唇在翕动”
“1941,一个四岁的男孩刚开始拥有记忆”
卡明斯基的父亲,一个四岁的犹太孤儿,幸而被一对俄罗斯夫妇收养,躲过了1941年的大屠杀。卡明斯基本人成长于勃列日涅夫时代的敖德萨,四岁时不幸丧失听力,从此获得“看见”声音的能力,从父亲口述往事的嘴型“看见”1941年的敖德萨。2018年,全家移居美国多年的卡明斯基在父母死后只身重返敖德萨,回溯父辈的童年和自己的童年。戴着助听器的他听见敖德萨的车声和噪音,觉得这不是他记忆里的敖德萨,便关掉助听器,时间骤然停止,无声的敖德萨回来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回来了。
很难想象意大利语曾经是敖德萨这个“俄国的马赛”流行的语言,土耳其人、希腊人、保加利亚人、英国人、犹太人、亚美尼亚人、法国人、摩尔多瓦人、波兰人和德国人组成多元文化的拼图。更难想象的是,恐怖的1941屠犹使敖德萨这个“俄国的耶路撒冷”近半人口实现“清零”,主要行凶者不是纳粹德国,而是与纳粹结盟的罗马尼亚。
“波将金台阶”可能是敖德萨最有名的地标,电影导演爱森斯坦1925年拍摄的反映1905年革命的默片《战舰波将金号》在这里创造了历史:沙俄宪兵和哥萨克骑兵步伐整齐地走下台阶,向平民开枪射击,一个没有腿的残疾人连续跃下台阶逃命,婴儿车从一位母亲手中滑开,缓慢滑向梯级边缘,然后令人惊恐地滚落下去。然而“台阶惨案”是一个虚构事件,只在胶片上发生。《战舰波将金号》创造的历史,仅仅是电影史意义上的历史。在现实中的敖德萨,1905年发生的最血腥的事件是又一次对犹太人的集体屠杀。
我走到台阶顶部,和其他人一样走下192级台阶,走进爱森斯坦的蒙太奇。1867年夏末,马克·吐温搭乘世界上第一艘远途观光邮轮“奎克城号”从克里米亚抵达敖德萨。一上岸,他就看到了这组石阶——当时还没有“波将金台阶”的名号。他气喘吁吁地爬到高处,城市在眼前展开:街道漂亮、宽阔、笔直,楼房不高,一般只有两三层,没有过多花哨的装饰。马克·吐温在游记《傻子出国记》里写道:“我们在这里停留一天一夜,主要目的是为邮轮加煤。查阅旅游指南后,高兴地发现敖德萨没有任何景点,我们可以用一整天的时间自由自在、无目的地闲逛。”
2019年秋天的敖德萨依旧是个适宜闲逛的城市。“大众”小面改装的流动酒吧是一种可爱的发明,顶盖弹起来就能向路人卖酒。还有小皮卡改装的流动咖啡馆,男男女女边走边喝希腊式冰咖啡,仿佛地中海的夏天还没结束。普希金曾说过:“在敖德萨,你能闻到欧洲的味道。” 他被流放敖德萨时还不满25岁,敖德萨也只有30岁左右,诗人在这里过得卑微但仍不忘与多位有夫之妇私通,同时勤奋创作《叶甫盖尼·奥涅金》。南方城市的自由散漫和国际港口的享乐主义始终没有远离这个城市。查尔斯·金在《敖德萨:梦想之城的天才与死亡》里说,尽管敖德萨在二战后“清空”了犹太人,但兼具世俗与现代气息的犹太性格依旧延续下来。在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的年代,全苏各地的工人、公务员都能享受假期补贴,乘火车、汽车或轮船来敖德萨,住进黑海之滨的疗养院。若是官方组织的度假团,还要集体去舍甫琴科公园给无名英雄纪念碑献花,参观卫国战争游击队员藏身的地下墓穴。歌剧和交响乐在帝俄时代建造的摩尔风格的股票交易所里演出,观众席坐满普通的苏联劳动者。资本主义国家的人们想象不到,海滩度假、高雅文化和自由市场竟能在苏联存在,尤其是敖德萨的自由市场,连苏联官方都对这种私营经济方式皱眉头。
安娜·里德观察到敖德萨人走路的方式跟前苏联其他地方的人不一样,别的城市的人,走路拖着脚、低着头,敖德萨人昂首阔步,顾盼神飞。从蒂拉斯波尔来这里,反差尤其强烈。敖德萨没有列宁像,也没有红色时代的街名。1990年代以来,敖德萨拆除了148座公共纪念碑,其中101座是列宁像,街名恢复了帝俄时期的旧名,往往采用乌克兰语而不是俄语拼写方式。卡尔·马克思大街改名为叶卡捷琳娜大街,列宁街改为黎塞留街,卡尔·李卜克内西街改为希腊街。
回忆2019年的敖德萨之旅,最幸福的时刻是在市中心的敖德萨食品市场里尝试乌克兰和世界各地风味小吃,从一个摊档转到另一个摊档。2022年2月底俄罗斯对乌克兰采取“特别军事行动”以来,敖德萨食品市场变成了人道救援物资集散中心,场内庆祝中国新年的龙灯、纸扇装饰还没来得及拆掉,美食摊档让位给一堆堆的紧急救援物品:纸箱、罐头、卷纸、药品。市民志愿者在场外堆起沙袋,披挂红十字标志,等待即将到来的危难时刻。
2022年3月1日,电视直播的白俄罗斯安全会议上,总统卢卡申科展示了一张看起来像是作战计划的地图,显示俄军的进攻方向:从敖德萨到“德左”的陆桥将被打通。一旦成功,乌克兰西南部和摩尔多瓦东部地区就再次成了“大德左”,或是“克里米亚2.0”。
敖德萨的犹太作家伊萨克·巴别尔在《敖德萨》一文里写道:“花开的含义,敖德萨曾经懂得;花谢的意义,她现在同样明了。”未来一段时间里,世界将紧张地注视这个乌克兰第三大城市的命运。
作家巴别尔纪念雕像,突出了他的犹太相貌。摄/赋格
1841建成的敖德萨最著名的地标建筑——波将金台阶。摄/赋格
爱森斯坦导演的《战舰波将金号》中著名的阶梯惨案场景。
敖德萨的18、19世纪建筑在二战中几乎没有遭到破坏。摄/赋格
帝俄时期的东正教堂。摄/赋格
小皮卡改装的流动咖啡馆。摄/赋格
小面包车顶盖弹起来就成了流动酒吧。摄/赋格
普希金故居。摄/赋格
赋格,一个闲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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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我在阿富汗的危险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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